京裕

醉向菖蒲花,懒寻阳台酒

西行散记

异时空,性格错置,历史重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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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空是青色的,起初是黛青色的,紧接着变成淡青色。

宝驹沿着凋敝的花径,缓缓往城外走。风声紧了以后,师父便不在白天露面了。一行护送的队伍扛着锄头、铁锹和秸槔,就像农夫的队伍一样,就像大地上的百姓。"什么是风筝?"白马驮囊里坐着的小女娃问。她看着民居津津有味,就在话音刚落,争吵的鼓乐从马鞍的两侧奏响。

"别问什么叫我回答不出来的话了,她又不是杀过人。你们看过《舍身经》,却怕死怕得要死,还说锄奸惩恶,惩奸除恶,里头有什么慈悲?"

他的话使排行第二的高个子农夫暴跳起来,那个人长了一副白净敦厚的面孔,愁眉紧锁。

"我们又问你了,"他说,"我们又问你怎么把她处置出去,我们多余。下一次你在山泉取水,我就用锹钩破她的嗓子。你做事从来没问过我们,大概你觉得我们不杀她,是因为害怕你,你从不觉得这是弟兄情谊。"

"要是你敢——我就让你看点厉害。"

排行第三的小个子看见他一掀领口,闪出几把贴身佩带的曲刀,迅速低下脑袋。

"你太让人害怕了。我们不是怕你,是怕你总给大家伙儿惹祸。你想当圣人,我们都得为你的野心送命。上一回你准要救那个瘸腿老头,结果真是伥鬼,害得原先的那个老三送命。老大,你做得绝了。你走以后,我不会争你的位置,我去找一位更合适的领首人,今天我就跟你把话说清楚。"

老二孙耿是阴沉的、理智的,他说的话温而动听。走在所有人前面,穿着一身胡人翻领皮袍的少年侠客,名叫冯商,他的齿序与实际年龄不符,加上最近辨别邪物的能力忽强忽弱,威信自然就遭人怀疑。但他比任何人都善于硬闯,脾气火爆,当他破口大骂之时,人们只敢在心底附和孙耿的意见,表面上沉默。白跖最不安,因为大哥总是在冲突里逼他站队,这一次他也不愿意得罪人,又不想违心而论。他眼神灰黯,追着白马吃力地走,这位老三的身量几乎是一个孩童。

驮囊里的女娃咯咯地叫起来,她哭了。

师父,师父,冯商扫视了一眼沉默的众人,把无边愤怒投在马背上。他第一次感觉到,自己是真的孤立无援了。如果他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问心无愧,那么原因就是这些事都遵循着师长的教导。他比其他人更早追随和尚。彼时他是闽地的一个小豪强,他的哥哥们打猎捆来一个广东僧侣,那是他第一次听说过朝觐的事,被终结末世战乱的宏愿深深打动,于是辞别家门,发誓一路护送他。直至今日,他终于在和尚的沉默里读懂了绝望。不错,和尚一贯是沉默的,他表达意见不会超过十个字。但冯商认为每次发生争执,师父不说话,却会用理解的目光抚慰他。直至今日,他终于看懂了,那里头不是理解,而是糟糕的厌倦和极端的冷漠。

冯商转身停步,跪倒在尘埃里。

"您也同意赶走一个无辜的孩童,见死不救?"

这个时候孙耿推了白跖一把,老三战战兢兢,递上来冯商的私人包裹。

"你俩一起走。"

孙耿说完,也看着和尚。

冯商一动不动。

"唉,首座,"和尚开口说,"善有善报,恶也有恶报。"

"我明白了,谢师父,"他擦了擦左眼,站起来背对着众人又说,"谢师父收留她。我不会再连累任何人了,白跖,把她给我。"老三战战兢兢地把女娃捧给他,搭在背袱上,冯商一动不动。"这一段鸣沙古城风水险恶,没有我的光曲银刃避邪,至少会有一个人送命。等走过这途,等走过这途,应有百姓家,让我把她送出去。之后我也就告退了,您和二位贤弟,愿意去极乐寺朝见圣人,就去极乐寺朝见什么圣人,咱们一拍两散。"

晚间歇宿在冷山古祠里,古祠堆满了黄叶的淤泥。冯商一人负着女娃徘徊在殿外,剩下三人在殿内向火,他们都感到寒冷,并肩无言。

"跖弟,"孙耿说,"你不言不语在想什么?"

"真能送走女娃就好了。"

他看了看师父。

"你们别怨我,也别记恨他。"

说完,和尚转用一种干涩的声音,这说明他将要畅所欲言。在滴滴答答的傍晚雨声里,两个人盯着柴火,带着点懒散听和尚讲述不为人知的前尘密辛。他们都困了。成年人对触动心灵的故事抱有怀疑,孙耿也不例外,但和尚某些地方说得很对。他眯着眼睛,朦胧中感觉到冯商从殿外传来的憎恶,便知道他记恨的是自己一个人。和尚如是说:

"他是八臂哪吒转世,你的前身是唐三藏坐下的白龙。你们有家仇,他的个性不饶人,这是上一世定下来的因果,我们不要去改。合不来,就让他去了罢。"

他们开始用饭。冯商简短地拒绝了邀请,他声称自己有办法解决。孙耿不客气地代劳了他的那一份,二徒弟吃饭时声音很大,食量惊人,他长得跟书生一样斯文,所以老三总想不通,好人怎么能够养成这样一副恶鬼相。孙耿把一张饼蚕食殆尽,舔舔荷叶,表情很满足。风卷残云般的一次晚宴后,他们都睡过了第二天日出,睡过了上午,睡过了冯商来喊他们的午饭和晚饭,睡到了第二天的晚上。那个晚上,孙耿最先扶着肚皮醒过来,他四下望了望,不禁喊出了声。

"什么事?你们总算醒了。"冯商说,他刚提着锄头似的怪枪闯进来。

"别慌张,他们两个人都安全,"孙耿回答,"我确定他们安全。他们和我们不一样,他们两个尚有劫数未尽。"说到劫数,他摸了摸地上的草帽,尽管乔装,劫数依然会如期降临。

冯商走到供桌前坐下来,他的面孔与孙耿一样冷静。“我们能走到极乐寺。”

“你真的相信吗?”那声音诱惑他,“你觉得只要走到北方,在老和尚面前磕头,蒙古骑就会停止掳掠,停止……一切?”

冯商不回答。"现在怎么办,等待还是出击?"

第二个徒弟在用草茎在泥地上描画地理图,孙耿是他们眼中的策略家,而他嘴里在说:"我不担心他们,我担心你。哪怕你像野驴生的杂种那样乱叫,我也要提醒你:看好那个小崽子。她才是最有可能终止一切的东西。"

杀了我吧,孙耿!

门外的青天颤动了一下,月光落在门楹上,木板对联模糊的字隐约是:

漠漠凝尘空偃月,堂堂遗像在凌烟

怒吼就像暴雨,愤怒的人好像什么都不信。孙耿看着冯商,说:

"你一直都那么傲,可你其实帮不上忙。在父亲被人坑陷的时候,你不过是呆在睡铺里,没胆量上堂作证。我们都一样正直,一样没用,你鄙视我,也看看自己,张宪。不过是废兵,不过是废兵!"

他的头发竖立起来,瞳孔绽放出紫色的闪电。败坛上的神像正在俯瞰两个人,那是一对武神的侍者,石膏打造出青春正盛的头颅。孙耿沉入了忧思,冯商有没有中邪,他很怀疑。也许他们两个就是神像塑造的那两个人,互相领悟到了对方躯壳内真实的灵魂。

虚无缥缈的前世,战乱,冤仇,恨。

"快不要吵闹了,"孙耿说,"我们得行动。救出师父,赶路,前往极乐寺所在的女真旧疆。"

"少套我的话,和尚队伍去黄龙府干什么,我会信?你这个叛逆。你害得我送命,又连累了父亲。"冯商指着寺门外散发出臭气的无边荒野,"你的事留给国家这么一个结果。"

孙耿站起来,

"是你的莽撞,挑起了后来的事端。"

“不——”伴随着劈天的一声,火星迸溅在兵器四周,“是你背叛。”

"我们回了。"

善意的话语,划亮了山门前的树草。白跖搀扶着和尚,慢悠悠地从台阶升起来。

他们经历了残酷的劫掠,千钧一发之际,最不被人看重的幼徒使出了已故三弟子的法眼。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轻松取胜,一心只想返回家园。瞥见师兄的一刹那,白跖打消了先前温暖的期盼。

两个师兄分庭而立。他们丢掉锄头,拔出了神像手里铁锁郎当的宝枪。枪刃相对,映出人的脸上老僧般绝望而平静的神情。

和尚说:"头陀,"这是白跖的称谓,他重复,"头陀。"

"我在,师父。"

冯商与孙耿忘了自己的名字,一枪一血地在月色下自相争斗。

被抛在廊柱下的女娃儿大哭起来,为交相奏响的铁器喊得撕心裂肺。哭声刺破古刹的窗棂,一直传到溪水潺潺的山后,那里原来还有一些仅剩的遗民,会采薇煮粥。这段时间也难觅踪迹了。白跖回头看了看冯商。他像天神一样狂暴凶狠,又像经验丰富的武官一样猛烈坚定。不知道因果交叠,会不会在数重恩怨中使人发狂。清晰的惟有恨,缠枪与铁杵孤零零地在猿声里碰撞着,每次碰撞都像呜咽。大师兄在干什么?白跖困惑着,这个假扮成佃农的孩子,睁着一双大眼,不知道朝圣途中还要经历内部相残的考验。和尚温和地说:

"他在经历劫数,别插手。"

"是。"

孙耿一枪投向廊下婴儿的襁褓,他的动作极猛,毫无收手的架势。他清楚这样做的后果,他有种狂热的愤慨,揭露一切,终止一切。

"天啊,别这么做,别这么做。"

白跖跑上前去,他跑得飞快。可是他只有两条人脚,永远无法在死亡来临前抵达,阻止撕裂人心的景象。他跑到一丈开外的地方,不得不停下脚步。

"一物平,一物起;一缘生,一缘止。"仿佛是师父说,又像不认识的某个人说。

"你真的这么做。"冯商流着眼泪,转而放下双杵哈哈大笑,举头凝视血泊。

孙耿把枪摔到地上,拿起带血的一片襁褓对着冯商,“父亲,”他们不知道他指向谁,“你的父亲,绝不会轻饶了你。”在来到这个混乱的焦土之前,冯商曾有一位显赫的父亲。他们难以相信。如果不是孙耿恰好也曾追随那位名动一时的武将,他也不愿意承认,这个暴躁、单纯、时常冲动的年轻人确实出身名门。他看着他,并决定不忏悔,准备好迎接风暴,或再给对方一个教训,那是他过去时常想做却不敢做的事。沾血的襁褓鲜红刺目,他们想起来,那是无辜者的血,想起以前在肃穆的刑场上怎样看着无罪的自己被削去头颅。幽暗的殿堂里发出神像颤动的嗡嗡声,冯商停止流泪,孙耿却哭泣着,他们在轮回的虚空里逃了百余年却再次来到严酷的世界面前,等待若有似无的审判。

“你杀了人。”说完这一句,冯商不打算说什么了。孙耿和他一起,朝刚刚走进废院的和尚跪下来。那是一个瘦弱的凡人,非但不能抵抗妖邪,连金银铜铁的锋刃也怕,饿上三天就会陷入死地,渴上一日就生病。但对鬼魂而言,他是至为可畏的人。他们俯首跪地,等待他的发落,白跖一脸忧郁地望着师父和师兄们,不敢插言,他们对极乐寺各有想法,却都景仰和尚,丝毫不敢违抗他的命令。

“你们打算怎么样?”

“请您决断,师父。”孙耿在一旁几乎同时说:“请您决断。”

“你们自己选。”

和尚的话音刚落,两个人便眼神空洞地对视一下,前生的默契和今世的长期搭档,给他们理由做出完全一致的结论。

“听到了吗?他让我们选。”

“我想是。”

他们躬着身子爬起来,互相蔑笑,以蚱蜢般矫健的步法蹦回自己的钢枪。他们对即将来临的搏杀感到满足,仿佛光阴欠他们堂堂一战,接下来互相的致命一击本利双收。出于快活,冯商在动手前关照小师弟:“往后没有我们,你们也不至于太艰难。”

白跖啼怯着望了望和尚,低声说:“师父,往后还有很长的路。”

“他们不知道谁在决断。”和尚注视着供桌上木雕的神明,面无表情。他们踏进了这个祠堂,就要被这个祠堂的神明代替决断。他们相憎,是这里的神明相憎。只需记得自己是谁,就不致废了心智。他拾起襁褓的一片。他们的怨恨,只有一件事,只需解决这一件分歧,然后或走或留,而不是攀扯旧因,追逐前尘恶果。

令白跖惊恐万状的是,和尚凝立沉思之际,前方的两个人彻底失去神智。片刻后他们再次睁眼,他师父的劝惩失效了——两个师兄的肉身完完全全被殿堂中的幽魂攫取,他们成为两个陌生人——这比死亡更令他恐惧。那是两个陌生的幽魂,眸光如电,正拿着兵器向他们靠近。

“您得走到门外。”

他伸手拽和尚的衣袖,还没触碰到麻布,两个亡魂已经迫近眼前。白跖双目圆睁,禁不住耳后川流的冷汗。冯商的银刀被解散了,随意抛在路旁,孙耿的铁锹枪也被扔掉。他们只拿住神像自有的武器,生前趁手之物。和尚等待他们到来。在洁净的双眸里,冯商不断逼近的躯体没有坏的动机。此人凝视自己的时候带着天然的信赖,他即刻明白,那是一双孩子的眼睛在寻找父亲。

于是和尚对来到近前的人说:“归来何晚。”

尚无回信,孙耿的声音对冯商嗤笑:“他?你可别上当!”

打量着面前高大的身影,他的目光似乎对一切都充满怀疑。孙耿原先是这样的,他不信世人拜的任何佛像,但乐意旁人把守护偶像的责任交给自己。冯商横眉默立。孙耿在一旁检查方才缠斗中的创痕,懊恼肉身的脆弱。和尚走上殿堂,依照神位分别叫出两个人的名字。他不清楚来由,于是问他们是何代神明。

“我还以为没人不知道我。”

冯商严肃地说,他的自负使包括孙耿在内的躯壳都笑起来。

“相比你父亲,你是无名小辈。”

“我本北方僧,不知南朝事。”

他们凛然一惊,倏忽忘却进攻,出神地检视一袭缁衣的和尚。他们知道他是北方胜朝的遗民了。一时间逝川之思蓦地攫住他们,生前为南北交战而结怨致死,再临世间已成另一番兴亡。冯商和孙耿呆坐在石阶上,各自有各自的考量和体悟。他们挨近着坐在一起,好像从无龃龉的兄弟那样。

“忘却仇恨了吗?”和尚心头闪烁,涌出一阵可能会牺牲徒弟的预感。

“当然没有。”是冯商的声音在回答,“至少我没有。”

他的声音变得稳重而阴沉。“这可能是我一个人担负的恨。我被杀了,他多活了几天,可没什么差别。国家就要灭亡了,原因就是我们被杀死。张宪也许漠不关心,可是我忘不了。高僧,你所处的朝代,是否不远于我?在这个废弃的神坛里,我每天都听得见烧杀掳掠过后的哭声。此日,我请你做一个见证,在天水之朝灭亡前,我要处理掉旧公案,亲自惩治这个叛徒!”

“你还是一样擅作主张。”他的对手亦无悔恨,“你的行为是骄纵过头的结果,间接害了你父亲,还有我。我今天也想清理门户。高僧,你做我的见证。”

风打落了一根松枝,和尚捡起他,要求白跖将它插在香灰里。他们两个凡人外表平静,但和尚心中清楚,被占据了肉身的徒弟,可能会随着神明升遐而消失,尽管就佛理来看,他们只是有一段漫长的时间回不来。

“难。”他的话一出,两个跃跃欲动斗的武将就忍无可忍,互相叫骂起来。“是你,不孝子!”“来呀,叛徒!”交手凌厉默契,就像他们以前时常在一起互相搏击,做战前的训练那样。谩骂无由无际,分担了两个人对往事最消极的理解,与其说是愤怒,不如说是悲哀。借陌生人的体魄在阳世重逢,挣扎着要复仇挽留不住历史的余景。

“住了!你们二人,真有半分英灵的血气吗?”

白跖一只手举起沾血的襁褓:“因为你们,死了一个无辜的人。”

晚风不做声,接着孙耿也不做声了。舞动的窗纸有形而无响,大地不做声,松枝摇颤亦不做声。冯商微微发冷,抱头坐在蒲团上。和尚诵了一句经,他像被刺了一下,不做声。白跖跟着他念叨,接着是孙耿悄悄附和、默念经文的声音。他可能熟悉也可能只是模仿。冯商最后随他道了一句佛号。直到这时,他才觉得心里稍微好受。

“各自说说你们的因果。”

“没有因果,一切都违反着因果,”冯商第一个跪地,虽是参拜,眼睛却怒冲冲地瞪着上空,“父亲是第一个被诬陷的,第二个就是他,张宪。”他指了指孙耿,绝不转头看他,“我想救的是两个人,可是父亲真打了我,把我关在家里,拒绝配合。我们都死了。现在国家满目疮痍。”他一头扎进手臂里,无声地哀嚎了一声,以发泄即将喷薄的愤怒,极端委屈的神情像极了抱着女婴的大徒弟,和尚想,冯商执着过人,冷漠过人。果然,他接下来说出偏激的话:

“你说我们误杀了百姓,理当受天律,那么焦土上的流民呢? 没人救,他们会像我们当初一样任人宰割。你们比我们这些幽魂强,却没想过出手帮助,躲在这里充公义教训我们这些没用的鬼。坐耗人命却可以做圣人。所以我说没有因果,因为天道从来不公平!”

“他的嘴巴向来不会说话。”在这时,孙耿发话了,“如果您明察,就别为他的蠢话增加我的惩罚。”

这个人啐了一口唾沫,随意跪下来。如果冯商的性情没有太大改变,那么孙耿的冷峻也可以说与旧时如出一辙。“我没答应他冒险,不是因为我忠君到那种地步,只不过我不像他那么心广——有空闲关心什么国运!”

“像他那么莽撞,还没救人先中了陷阱。我只打算在关键时刻保存自己的忠节,只要不背叛良心,以及他的父亲。您是高僧,大概有本事按照佛家的规矩处置厉鬼。我误害人命,去哪里都无所谓。不过是换个地方悔恨往事。”

“你现在后悔也晚。”冯商刺了他一下。

“我仍感到后悔。记得我受尽苦楚,终究却没救下他们父子。——有句话我同意他说的,没有因果,天地不公。”

冯商的笑容隐退了,他的脸上显露出反感,却忍耐着不作声。

“你们都不宜待在世上。”和尚走到两副躯壳中间,分别用手按住他们的额顶。不明世间的法理,又无意遵守它,他们可以在虚空中远离杀戮,找到安宁。从袖中滑出两串晶莹剔透的念珠,他们紧闭双目,不敢则声,未尝显露出人的恐惧。

“劳您送我回应去之地。”冯商挑衅似的说。

“哪里,难道是地狱?”白跖忍不住问。

和尚说“住嘴”,孙耿回答:“比不上那里。”他冷笑着补充:“我们只该去无生之境。”

“我们不怕多一次死。”当和尚的手离开他们的头顶,冯商颤抖了,他的情绪被身边两个人同时捕捉到。为了证明自己甘心放弃,他把头重重磕在地上,宣告自己率先放弃了骄傲。

“你别紧张,这用不了太久。”和尚说,他的颤抖停止,脸显得无精打采。

“你也紧张?”

孙耿看见身旁的人受难,禁不住义愤填胸。“你别胆虚。”他骂,一面用手扶住冯商的肩膀。才握住肩胛骨,便觉得森冷彻骨,他木然将手悬了起来。“发生了什么?”他想

“把他背起来。”这时,和尚发出命令。在白跖的看守中,孙耿背上双目紧闭的人,随审判者往外走,他自己的脚也有些颤抖,恍如回到被锁在禁狱里暗无天光的绝望日子里。

“他们也一样不公平,”他对着冯商的耳朵小声叹息,“有杀伐之权,就可以迫使人闭嘴。我们最多误伤了一个百姓,不需要两个人……抵命。他可听过我们的申诉?”

冯商的两手抓紧了孙耿,弄得他一时缓不过劲,停步调整了一下双臂的姿势。这种亲密的举动,让他想起从前相互扶持的岁月,孙耿眨了眨眼,逼退了直溢的泪水,跟随和尚来到山门外。

“张大哥。”

“你究竟想怎么样,告诉我。”

冯商的声音低下去。

“别那么消沉,”孙耿柔和了语气说,“安心休息,剩下的交给你张大哥。”

“我想撤,这不值得。”

“别跟我开玩笑!”他怒吼,“我们徘徊在这世上观风么?”

走向山门外,和尚停在一片茂林。孙耿放下冯商,抱臂站在槐树下。见他们仍没有遁化仙去,和尚对白跖说:“把首座捆起来,折一根桃杖。”

“做什么事?”孙耿明显不安起来,“他与你并无利害相涉。”

“用桃木挑开他的顶门,魂魄就会飘洒空中。”白跖感伤不已。

“您是这个人原来的师父,”孙耿蹲在冯商身边,寸步不离,

“这是一条人命。”

和尚叹了一口气。

白跖告诉他们:“你们所占据的,亦是我师父原来的徒弟。”

“你们打错了算盘,和尚,”孙耿大笑了几声,推了一把靠近他的白跖。孙耿眼明手快,把桃枝夺过来,紧紧握在手心里。“我们好不容易与世上魂魄契合,岂能轻轻放弃这个机会?我们绝不会交出你的走,你也未必有力强取。”

此时,伏在地上地冯商猛地睁眼,目光炯炯注视着孙耿。

“来吧,看看谁能强取!”

白跖从刚才跌倒的石阶上跳起来,力量已经积攒到足够爆发的时候。他的法眼洞鉴如明月,天上的月光恰好在这时穿透层林,与他遥相呼应,这增加了辟邪功法的力量。

“我得存活,”孙耿顶着耀眼的法相只光,本能地拿出拼死一博的力量,越是绝望,话语越是强硬,“我得存活。”在悲痛欲绝之中,丧失一切希望的囹圄里,他对着主帅冰冷的躯体想,我得存活。这个念头点燃了说不清楚的渺茫希冀,引着他穿越层层阻碍,抵达到远隔百年的深林祠堂,对着一地焦土而仍旧心存旧盟。他与天真关切国事的同伴很不相同,但在执着上几乎一模一样。当发现自己又一次受困于罗网,他躺着泥土发出了婴孩般撕心裂肺的哭嚎声。

“孙耿,”倒在地上听见和尚呼唤,他猛地喜悦,以为和尚误将他认作徒弟的灵魂回归,借此或可逃脱一死。然而和尚即刻打破了这份臆想,这又令他失望而惭愧。“我们怎么可能不失败?力量悬殊,却一心要以小博大,哪怕轮回万代,都难逃失败。”

“这次是你输了,张大哥。”听到冯商带着笑意的微弱声音,孙耿的怒火在心头酝酿,但他还是听完了他的话。“我们一向都失败,但我们甘愿如此。”

“自甘险阻?”孙耿心中一动,“但求下一次你我能如愿酣战一场。”

和尚眯着眼睛看向冯商,又缓缓看向另一人。冯商意识到自己说了大话,他想到和尚可能说:“你们到此时,心系的不过是个人恩怨吗?”他朝孙耿手中带血的枪尖看了一眼。沉稳、祥和的男性嗓音,这时,再度化成沙哑、尖锐的老人声音。意料之外的讯息从和尚口中流淌出来,预想到的唇舌之争,没有展开便停止了。和尚说:

“我可以不击溃你们,甚至允许你们留在我徒弟身上。”

孙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,他已经被和尚的提议深深吸引住了。

“朝觐圣人,不拘什么侠客护送的。但你们的性情,既不合佛理,也不适应处世的准则。你们要变。做我的弟子,必要改去脾性才可。”

冯商愣了一会儿,捶一下地面,回答:“你痛快一点吧。”

“改不掉吗?”那声音嗡嗡的,孙耿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。

“不,我仍然不觉得自己错。”冯商站起来,用自己的意见直抵别人的白眼,这时候,他更像原先那个少年豪侠了。“输家有输家的体面,您强于我们,我愿受死,绝不摇尾乞怜,侥幸求存。”

“你既然遵循胜负的法度,为何不遵循人情世故的法度呢?”

这番话将冯商难住。“许我们片刻时间商量。”

蹲在重伤的孙耿身边,他小声询问着。这个机会是孙耿期待的,他即将保全两个人。一想到扭转败运,他就激动地直冒热汗。但一看见冯商的颜色大变了,他就情知不妙。白跖则紧紧贴在师父身后。“他们在讨论什么,师父?能救回两位师兄吗?”“要看因缘,”和尚讲,仍然没有表露心意。

“走不走,张大哥?”

孙耿的头颅想要转动,看到冯商强作笑容的脸。他改变了初衷,屏息片刻,问道:

“他能给我们想要的机会?且别顾我,你想想自己,是否能弃绝善念?他要我们做他的徒弟,你可知他的底细与性情,贸然就去做?从此我们再不能私意违背他,任由自己的想法去闯。说实话,这于我并无不可,但于你终不可能。'”

“于是我来与你道别,”冯商拍了拍他的手,“你应当留下来,辅佐高僧成一番事业,偿汝夙愿。我则要去挣一份自在的路。”

冯商腾身而起,冲着和尚大喊:“老师父,你若收我,还须依我两件事。”

和尚微微摇头。

冯商大笑,扯着腰带奚落他:“您不敢听真话。”

“贵善不贵真。真金不过阿堵物,假位能令四海平。”

“四海平,四海平,我有我的路,你有你的道。”孙耿似乎抬头想让他住嘴。“老师父,我的走法可能总是在最后落败,但是你不懂。名将用兵,大败不乏大胜。世人或稳如磐石,却寸步难行。您方才问我,为何遵循胜负的法度,我说胜负是公平的法度,而人情世故大多时候可黑可白,是赢家的把戏,不是输家的福物。”

“你们仍旧输了。”仿佛是和尚,又像他的同伴。

“我们没有!”眼前现绽出一层环抱的光华,这是英灵,正如和尚指点过的。白跖用双手捂住耳朵,勉强睁眼想看清地仙怎样升天。他的魄芒把深夜的层林都洞彻了,假如不是狐兔遍野的战乱时代,近郊的百姓看见山中巨曜,或以为野民焚山。冯商站在光华中挺拔若松柏,他的头发狂舞,变了色的脸尽情嘲笑他们:“我不做你的徒弟,我早就有一位师父。我不上天宫,不入地府。没错,纠缠于个人恩怨,无补于往昔。可惟有成人。”他的眸中盛放异彩,“惟有成人,才能再次立德建业。”

我会转生返来人世。桃枝被山风掀动,落到涧泉旁,风让人迷住了眼。在那以后,孙耿才默默爬起来,不紧不慢地走向另一个轮回的入口。

“看着吧,师父,”他把住最后的一星魄芒腾空而去,“只要不畏前路,我们无所谓失败。”

“论什么胜败……”

满山松风吹了大半夜方才停止,白跖靠坐在师父怀里,惊悸稍解。这是相依为命的开始。一开始,没人想到小师弟会继承那么大的神威,好像注定接替护送人的职位。他对自己的变化沾沾自喜,又隐约害怕自己的阅历不足难以承担往后的重任。他更像一个孩子而非徒弟。松树声像海潮,和尚没有睡意,跟他讲,钱塘江汹涌的海潮就同山上的松风。

“像海声一样?轰隆隆隆,也就是,像车轮一样,像战鼓一样?”

他们聊到天色渐曙,泉水不知疲惫地流淌,预告下山将来会有的艰难险阻。白跖忍不住,挠挠头发对和尚表露了惶惑:“两位兄长,什么时候才回来呢?”

和尚不害怕失去什么。安抚他,告诉他这虽出乎意料,却算较好的结果。受香火的英灵可以带着那身躯升遐,也可能挟着那身躯泯灭,最好的结果是他们自愿返回神像重归寂静,次一等的结果,他们转世为人,数十年后有因缘便可再见。

白跖用手指计算,十,十二。他本人是十二龄,如果十二岁就可以做徒弟,那么他们还需要十二年重逢。他眼前浮现出一幅想象的图景:两个面容迥异的年轻人被带到他面前,他们却管和尚叫师父。他不认识他们,他很想回归原样。

小徒弟由衷感叹:“那两位英灵,确实等待了漫长的岁月啊。”

“他们决心不灭。”和尚泛泛地说。

“去极乐寺就能变成圣人。”

他追询着,不想结束谈话。

“我说过。”

白跖费力地想了想,说:“我们继续赶路。”

两位师兄的兵刃挑在包袱里,杂物皆收好。师父不再叫唤他,他望着山景,思绪飞驰蓝天。过了一会儿,仿佛并无所失,并无所得。他对自己的悟性感到满意,独立护法的自信一点点滋长。出山口,转过岩壁处,四人昨日上山的场景依依可见,眼一晃,果真看到冯商和孙耿一左一右立在那面,不知等谁。看起来他们站立了很久,身上打湿了几片露水,染出巴掌大的乌晕。白跖顿了顿足,他的眼睛非常难受。

“师父。”冯商本来不与孙耿讲话,看见和尚,大声叫喊。

他们慢悠悠地迎上前,带有点惺忪睡态。两副躯壳打斗了半夜,实际筋疲力竭。隐约记得女童的事以后,冯商再也不与孙耿交谈,然而莫名的失落感缠绕着他,使他既憎恶,又不得不忍让。

白跖飞奔上去,和尚睁大了眼睛,不可置信,然而仅仅一瞬间,他就把谜题解开,再度合掌微笑,显出欢喜之相。故地重游激发起前世旧魂,可以说,他们是完全回归,不再沾染旧梦了。

“大概是这么回事。”

按照旧日的队伍排列,踯躅来到上山以前的孤村。想要吃一瓢水,于是四个一同坐到废井旁边。他们用瓦片和刀刃绑住水桶,不断坠到井底,想掏一点新水吃。草屋窗边的一个孩子看他们狼狈的样子,快乐得憨声大笑,那声音仿若银铃,冯商猛地忆起是谁。

“你怎么又在这里?”孙耿说,他看到那个女娃嫣然伏着窗棂,不知怎么脖子森森发冷。

“所以这会是凡人吗?”白跖出口太快, 后悔已迟。孙耿很快盯着冯商。知道那眼神里的不信任,故不理会任何人,冯商独自放下水瓢,对他们讲。“必有一处是幻象,”他摸索着婴儿的嫩脸,女娃的死还清晰留在脑海里,但昨夜其它的事,他跟孙耿一样记忆模糊,不免迟疑地抱起那鲜艳的襁褓。“生是幻象,也可能死是幻象。救人是空,但不救人一定也是空。”

我还是要说,她是普通百姓。冯商昂首走出草房,他感动自己很可能失败,但非常自豪能贯彻一件自认为对的事。假如你们相信我辨别的天赋,那么请给我一点时间。等到下一个有居民的关口,我们可以送她到人家。

“婴孩,有时招灵怪。”孙耿跟和尚说了一句,整了整臂环,戛然而止。冯商微笑着,他也笑了笑:“不错。”他说事前之语不足信,我能等下去。只要冯商再连累别人一次,我就要他立即走。各人都得算清自己的账。

和尚看了一眼女娃,细细打量了两个徒弟倔强的面孔。

“都是因缘,巧合罢了。”

“启程?”白跖远远地朝他们招手。

抱着女娃走在队伍最前面,冯商不住抚摸胸前仅剩的银刃,心中翻涌,猛地想起孙耿所说的危险。他摸摸喉咙,以为在某个不经意间,真有妖怪会从身下扑来,饮上一口新鲜的血液。他心情低落,吸到鸟毛,便打了个喷嚏,几只百灵鸟在马前萦绕。为了不让孙耿有机会挑唆,趁他换药,将其击晕了,请求师父将他负在马背上。听见马铃摇晃,回头只见两条手臂在马鬃两侧懒散地晃荡。和尚缓缓走在马前,袖口不染一点水渍,白跖奔跑追赶,吁吁气喘,拖着行囊在后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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